年过半,新冠肺炎疫情又起波澜。
这场百年一遇的传染病大流行,将以往不常谈论的公共卫生拉入社会聚光灯下。
历史上,公共卫生曾是传染病的头号克星,为人类征服传染病立下过汗马功劳。现在的公共卫生,从巨人变为矮子,成了现代医学三足鼎立中最短的那一足。不禁引人思考,公共卫生的短板究竟在哪里?疫情再来一次,我们该怎么办?
当下,以公共卫生为中轴的社会变革在即,这需要我们对其有一个全面、透彻的了解,才能“对症下药”。同时,如果我们只盯着传染病疫情,那么我们将失去重建医学全局观这个百年不遇的时机。
文丨唐金陵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临床研究总监、香港中文大学流行病学荣休教授
编辑丨王乙雯瞭望智库
本文为瞭望智库原创文章,根据中国科协与北京大学联合举办的“第二届中国科学文化论坛:抗疫与科学文化建设”上唐金陵教授“大疫之后的公共卫生”的讲演整理、改编。如需转载请在文前注明来源瞭望智库(zhczyj)及作者信息,否则将严格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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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主角
医学自诞生起到20世纪中叶,传染病一直是医学应对的人类死亡的主要疾病,对抗传染病是医学千年不变的主旋律。
发生在年至年的古罗马的瘟疫,法国画家尼古拉斯·普桑的作品《阿什杜德的瘟疫》描绘了古罗马安东尼大帝执*时期这场恐怖瘟疫。
历史上,传染病大流行曾是比*治、经济、*事都要重要的事件:14世纪开始的欧洲鼠疫,欧洲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动摇了基督教和封建制度的根基;年西班牙流感大流行造成约万人的死亡,致使一战停歇告终。传染病在历史上的巨大影响可见一斑。
年10月,西班牙流感大流行期间,美国马萨诸塞州布鲁克医院挤满病人。
年,跟结核病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爱德华·特鲁多与世长辞,墓志铭中有今天每个医生都熟知的一句话:偶尔可以治愈,经常只是缓解,永远应该安慰。不仅表达了医学的温度,也道出了医学的无奈。几千年来,人类应对传染病,在治疗上并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
既然治疗没有办法,人们就把希望转向了预防。人类征服传染病的第一条线路是宏观认识和预防策略。
19世纪,产褥热在欧洲流行,原本正常的孕妇产后很快发热死亡,有些地方死亡率高达20%,成了女性死亡的重要原因。
伊格纳兹?塞麦尔维斯。
当时还没有细菌和病*的概念,医学界普遍认为瘴气(即潮湿污浊的空气)是产褥热的病因。年,医院年轻的塞麦尔维斯医生通过比较产房的产褥热死亡情况,认为很可能是医生把一种看不见的“致死因子”从尸体解剖室带到了产房,传给产妇导致她们发热死亡。因此,他建议医生接生前洗手,这项措施很快就把产褥热的死亡率降低了80%。塞麦尔维斯的发现,是人类正确认识和有效预防传染病的开端——疾病是可传染的、通过洗手可以阻断传播。
年,伦敦霍乱大流行,约翰·斯诺发现围绕伦敦宽街的一口水井附近的霍乱死亡人数特别多,因此认为霍乱可能是经水传播的,拿走取水的把手,宽街周围的霍乱很快就平息了。
约翰·斯诺。
到了这时,虽然医学还没有确立微生物和疾病的关系,却已经有了通过洗手和净化饮用水来控制传染病的措施,卫生作为一个学科开始发端。
20世纪初的卫生,不仅代表着当时医学领域的高新科技,也是医学实践的重要活动内容。在西方书籍记载中,从20世纪初到二战结束这一段时间内,公共卫生出现的频率和临床医学很接近,说明那时社会对卫生的重视程度。
抽水马桶的发明对人类健康贡献良多。图为年9月23日,世界厕所峰会在英国贝尔法斯特举行,来自美国、欧洲、澳大利亚以及亚洲国家的余名代表参加。
年,英国医学社会学家托马斯·麦克基翁的研究发现,英国过去年里结核死亡率一直在下降。在这期间,医学领域取得了三个重大科学突破——发现结核杆菌、链霉素和卡介苗,但是英国结核病死亡率持续下降的趋势,与这三项突破没有什么关系。那么,英国结核病死亡率持续下降背后的原因是什么?麦克基翁认为,是营养、卫生和社会组织能力的作用。
年《英国医学杂志》做过一个调查,评估生物医学领域过去多年最重要的科学突破是什么。人们熟知的抗生素、疫苗、麻醉、DNA等都榜上有名,但名列第一位的却是卫生。
外科界有位牛人,就是首次成功在人身上完成心脏移植的克里斯蒂安·巴纳德。他在年一次世界外科大会上说,三种真正对人类健康有贡献的人是:抽水马桶发明者,解决了人粪尿处理的问题;压力泵发明者,解决了自来水的问题;还有一类人,就是最先使用塑胶布做房屋地基防潮材料建筑业者。巴纳德认为,这三类人对人类健康的贡献比所有外科医生加起来都要多。其实,这些工匠背后的医学理论就是——卫生。
多年前,一个国家或地区要改善公众健康,最好能做的就是改善人们的环境卫生,预防传染病。从此,卫生和公众健康走到了一家,形成了今天公共卫生的内核。作为医学活动曾经的主角,公共卫生为人类征服传染病立下了汗马功劳。
那么,它在现代医学中境况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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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变“矮子”
现代医学的崛起,其核心是临床治疗的昌盛,这得益于人类认识和征服传染病的第二条线路——微观认识和个体治疗的进步。
医学在微观层面认识的深入,首先得益于早前出现的显微镜(17世纪末),发现存在肉眼看不到的微小的东西。年巴斯德发现发酵是外源性的微小生物引起的;年德国人科赫首次证明“细菌和疾病的关系”——炭疽杆菌就是炭疽病的病因。
其次,还有医学仪器的发展。最早的医学仪器算是温度计了,比如量一下体温,一看发烧了,就可以赶紧去看医生。现在的仪器很庞大,不能背着仪器到病人家里,我医院,医院就成了医疗实践活动的中心。医院崛起的,是公共卫生的衰落。
现代医学的体系可谓“三足鼎立”:基础医学,研究生物医学原理,为未来铺路;临床医学,主要是诊断和治疗;公共卫生,注重预防和人群科研。然而在今天,公共卫生这一“足”太短了,致使医学这个“鼎”站立不稳,在这次疫情中暴露得非常明显。
现代医学是以科技武装的以西医为主导的医学体系,基础医学是研究的主力,临床是实践的主角。公共卫生有什么用?如果不是这场新冠肺炎疫情,人们可能根本不知道公共卫生的存在,更不用说它是干什么的。不到年的时间,公共卫生从昌盛到衰微,从“巨人”变成了“矮子”。
科技使人类进入了物质文明最傲骄的时代。科技的巨大成功使其思维方式渗透到了我们的文化血液里,使我们更相信新奇的东西,轻视古老的常识性的东西。我们往往认为,“新奇的”就是最好的、最有用的,而传统的可能是迷信的、无用的。卫生是多年前最先进的科技,用在控制今天的新冠肺炎一点都没有过时,可是很多人一开始很难会相信它。
“分割”是科技另一个重要特征。我们各专业的人员多是专才,不是通才,很难把握全局,很难为整体决策拍板。另外,知识和科技作为巨大的生产力,也可以成为巨大的赚钱工具,利益经常会扭曲真理,经常使得我们对信息真假难辨,进一步增加了复杂情况下决策的困难。
这是当下、也是新冠肺炎疫情的发生的大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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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中再立新功
科技主导的现代文化决定了我们控制这场疫情的总体思路。世界卫生组织助理总干事布鲁斯·艾尔沃德(BruceAylward)在疫情之初的担忧表达了多数人的想法:“在应对这场瘟疫的准备和计划中,我犯了和很多人同样的错误,带着很多人同样的偏见,认为没有疫苗,没有特效药,我们怎么能控制住这场世纪瘟疫?”
年3月12日,合肥,核酸检测人员在检视咽拭子核酸采样管。
由此控制疫情的思路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一个传染病,我们应尽快地分离出病原体,研制出诊断试剂,进而快速研发出疫苗和药物,希望以此最终能控制住疫情。我们的基础研究不负众望,在还没说清楚是否人传人之前,就已经分离出了病*并研制出了病*核酸诊断试剂。
然而,控制这场疫情真正依靠的是像隔离、洗手、消*、戴口罩等这些常识性的卫生措施,而不是最新科技。新科技也很重要,但只是辅佐,不是主药。时至今天,我们寄予厚望的疫苗和特效药还在路上。
下一次疫情还将是如此,控制一个不明原因的传染病疫情不能坐等疫苗和药物的研发。科学必然不断进步,但传统智慧未必过时,这是这次疫情给我们上的重要一课。而且,科学和事实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价值。面对同样的疾病、同样的科技、同样的证据,世界各国采取的策略大相径庭,说明影响抉择的不完全是科技,还有科技之外的重要考量,那就是决策者对公众健康和生命价值的考量。
就像农业的问题不可能用医学来解决,同理,既然新冠肺炎疫情是一场重大公共卫生灾难,那么战胜它的就必然是一次公共卫生的巨大胜利。为了人民的健康和生命,通过社会动员和组织,采取以隔离为主的卫生措施,我们成功地控制住了疫情。这一切都是对公共卫生使命、理论和方法最好的注解,对公共卫生实践的一次最好的演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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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疫之后,医学全局观思考
在新冠肺炎疫情开始的时候,大家看不到公共卫生凸显的身影,听不到公共卫生清晰的声音,说明整个公共卫生都是短板,不只是它的一个部分。而公共卫生整体的薄弱,本质上就是整个医学体系的短板。
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病*学家、临床学家、流行病学家都快速进入疫情现场,代表着医学中基础、临床和公卫“三大家族”。他们做调查、摸情况、找原因,然后跟决策者汇报。然而,他们各自看到的是同一问题的不同侧面,可能都是对的,那么决策者应该听谁的?会听谁的?又如何决断?这是个难题,是我们对疫情反思不足的地方,是我们亟待汲取教训的地方。
年5月23日,工作人员在吉林省舒兰市一处居民小区进行环境消*。
反思疫情时,我们很容易只盯着疾病防控体系,甚至只盯着卫生应急或传染病应急。那么,我们就大大低估了公共卫生的重要性。
到底什么是公共卫生呢?现代公共卫生有两个内涵:一是公众健康,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