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香门第》—第88期
吉林风物
溪汪,原名王力,年5月生于“诗县”舒兰,现居吉林丰满,北华大学*委宣传部副部长、《北华大学报》主编,吉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吉林省高校新闻工作者协会副理事长,吉林省优秀社会科学普及专家、全国十佳教师作家。有散文随笔千余篇见诸全国各级文学期刊和报纸副刊,著有《和什么有关》《行走舒兰》《天下故人》《故人何处》等多部。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全国教师文学奖、深圳红棉文学奖等各类奖项百余次。吉林风物
香雪雪诗墨韵长
溪汪
一
年盛夏,被松花江环绕着的东北名城吉林,清晨还有些许沁人心脾的凉爽。这一天是早就定下来的,趁暑热还没有漫上来,诗人成多禄从西大街的私宅出发,走在去往北山风景区的路上,赶赴松江修暇社成立之后的第一次雅集。从西大街到北山,不过一刻钟的路程。我冒昧地猜测,成多禄是步行前往的。那是一个诗人的行走姿态。受邀加入诗社,他的心头不由得漾起一丝久违的喜悦和期待。身心飘零多年,重新审视故乡的山水,亦有诗情画意的渲染与润泽,更觉得故土情深,更觉得熨贴身心。他已经五十五岁了,余生也注定要与诗书为伴。时空恍惚之间,他忆起的,首先是二十六年前的雪蕉诗社。其时,他从打牲乌拉地界移居到吉林城里,一边读书备考,一边跟吉林府学教授周德至先生切磋诗文。那个时代的读书之人,除了都拥有一颗求取功名之心,还需要一些功名之外的精神寄托,这份寄托恰恰需要靠不受科考束缚的诗文雅好来满足。二者得兼,未尝不是生活中的美事,未料成多禄日后科考不顺,旷世才名竟未换取一时功名,只有诗书之雅好由生活情趣化为生命支撑,一生相随。
出山入仕之后,宦海江湖,言行多少都是身不由己的,尽管他对官位从来都没有执着过。所以诗虽有,雅事却稀见。直到年随江苏巡抚程德全将*驻署苏州,才得以与江南文化名流往还酬唱、觞咏流连,无碍地抵达心灵的豪放与洒脱。既然有诗情若此,还要官身做什么!
他与程德全的缘分很早也很深,程德全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年程德全是个传奇人物,因在庚子之年沙俄入侵时以不畏生死的胆识和“抱炮沉江,保全江省”的爱国壮举而被破格提拔为齐齐哈尔副都统,京师觐见回黑龙江赴任时,途经吉林,特邀久闻其名、两次出山不顺的吉林才子成多禄入幕主持文案。正是程德全的惜才和赏识,才有了他此后三年的绥化知府生涯和一生的大器晚成。那三年,是他一生中绝无仅有的地方官员任职经历;那三年,他励精图治,“以经术润饰吏事”;那三年,他把心思放在造福一方上,一首诗都没留下。但也正是这三年“宦味吟声两寂寥”的知府生涯,最终使他幡然彻悟,“天下滔滔,污人犹腻,思欲得吾学以澹之”,从此回归到诗书的本途。
母亲临终的遗言犹在耳畔:“吾不愿汝作好官,但愿汝好好读书,好好作人而已。”这个出自吉林名门大户的女人,从瓜尔佳氏家族的荣耀里继承了一生的贤德与优雅。成多禄的后半生谨遵母训,一官不终,唯以诗书道德相伴。
清末新*中,东北官制改革,裁将*而设巡抚。程德全虽由署理黑龙江将*直接改任巡抚,但因*治生态和人际关系的变化只能以病请辞。幸运的是,他一年后竟东山再起,改任奉天巡抚,然后转任江苏巡抚。成多禄作为他最亲近的幕僚,俯仰沉浮之间,一直跟随在身边,在程德全因病辞归和巡抚江苏之际有了两次江南之行。
读《成多禄集》时,有个疑问一直萦绕脑际:成多禄青年时代究竟是否到过江南?集中《苏小坟》《阅江楼》《歌风台》三首诗,涉及杭州、南京、沛县的三个名胜,难道只是诞生于卧游或神游?
年11月,我从杭州转赴苏州,寻访成公遗踪。一下高铁,就在火车站南广场看到高大的范仲淹塑像。范仲淹籍贯苏州,曾任苏州知州,但应好友巴陵郡太守滕子京之请为重修岳阳楼而作《岳阳楼记》时,他正被贬放在河南邓州,并未登临过岳阳楼,只是依据一幅《洞庭晚秋图》,再加上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便创作出这篇千古奇文。
我虽不才,却也有过类似的附庸风雅之事。年年初,有感于诗人陆游与绍兴沈园的一生因缘,写下一篇文化散文《沈园愁绪》,发表在《江城日报》副刊的头题。那时正在园林系主讲《中国古典园林史》课程,依据的是专业知识,以及手头书刊中多篇介绍沈园的文字和读初中时看过的一部表现陆游生平的古装影片《风流千古》。因为情感是真挚的,且没有与实际景观错位,以至于十年之后我亲游沈园,竟如故地重游,无感可发了。再忆及前文,是重温李白过*鹤楼时,“眼前有景道不出,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滋味。
就算是名士与名区的初见吧!第一次江南之行是在年,可谓壮游,也可谓豪游。惊艳的江南果然醉人,不愧为人间天堂。从夏天到秋天,程、成二公遍历上海、普陀山、苏州名园、钱塘西湖。尤其拜见了前吉林学*、拔贡座师朱以增,以及前崇文书院山长、受业恩师顾肇熙,衣钵相传的师生继吉林之后再续前缘,感恩之情自是流淌了一些时日。这边程公访医治病,乐不思蜀,一再推迟回四川老家的日期;这边成公乐得奉陪,拜访师友,也不急于返回东北。
两年后故地重游,更有一份熟稔的心安。这回他虽然是江苏巡抚衙门里的幕宾,但已不再把自己框定在幕僚的身份里,他以一颗诗心更加从容地面对着苏州风雅。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很快与晚清四大词家中的朱祖谋(字古微,号强村、沤尹)、郑文焯(字俊臣,号小坡、大鹤),以及国内名儒赵熙(字尧生,号香宋)、书画篆刻家吴昌硕(名俊卿,号缶庐、苦铁)、词家兼画家夏敬观(字剑丞,号吷厂)、名词家陈锐(字伯弢)等江南才子、文化名流交游往来,*酒唱和,用丰神气度濡染了整座吴城的天空。
“吴园几游遍,心意为之小”。不仅将苏州名园游遍,更因有名士相伴而兴味盎然,“年来载遍江湖酒,惭愧名贤到处迎”。在网师园,“有人方曳屐,而我亦高歌”;在怡园,“吴苑高吟招月共,怡园狂醉抱松眠”;在虎丘,“羡否虎丘山下路,画船齐唱晚凉归”;在沧浪亭,“秋随天上卿云到,人共山中旧雨招”;在拙*园,“人话中元前夕酒,我来别业故乡山”;在枫桥,“今日江烟渔火外,有人独夜泊风桥”;在寒山寺,“宛宛凉波夕照低,橹枝摇曳水云西。”潇洒若此,真个是羡煞众生。
“常依幕府高眠惯,早卸朝衫独笑成”;“无端笑傲偏宜酒,如此疏狂岂称官”。有了这些笔底烟花的诗作流传,成多禄就不再仅仅是程德全的幕僚、随从和配角,他用诗发言,拥有了自己独立而丰盈的故事,不恋官场、被江南名贤簇拥的生动故事。
但好时光总是短暂得如同朝露。辛亥革命爆发后,各地纷纷宣布独立,清室摇摇欲坠。因*治和文化生态变迁,成多禄毅然离开江南,回到东北。其后几年间,他游走于齐齐哈尔、吉林、沈阳、北京等故地之间,内心从来没有如此飘摇和慌乱过。直到年,他在吉林城营建新居,特辟一座小园以娱身心。他准备做清朝的遗老了,就此归隐江湖。
从前是“遍游吴越佳山水”,“益得江南烟雨情”,现在是“劫来把臂东华东,回首苕溪事已空”。他的生命里,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已经不能无诗。只有诗,才能削减人生的荒废之感。雪蕉诗社的吟唱早已恍惚,江南诗友亦山水相隔,但烟雨江南,果然只是繁华一梦?
还好,有一卷吴昌硕所绘的《香雪寻诗图》在,有一幅众诗友合作的彩绘葫芦在。从苏州带回来的两幅画作,承载着华丽而唯美的时光,睹物思人,满足感便重新将心灵充溢。
松江修暇社的成立,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一件盛事啊。即将到来的北山唱和,会是江南唱和的再现吗?北方粗犷的自然山水,能否复制出江南的多情烟雨?“六年不踏姑苏路,梦与高人共吟榭。”再不真实的梦,也是现实的映照。出发之前,他特意带上了墨香依旧的《香雪寻诗图》。
二
除一座座闻名遐迩的古园外,苏州名胜最美之处莫过于邓尉山。邓尉山位于古城西南三十公里处,因东汉太尉邓禹曾隐居于此而得名。每当冬末春初,朔风凛冽,万物萧瑟,群芳尚在酣睡之时,这一带的梅花便开始斗雪傲霜,凌寒独开,展开冷艳的姿色,吐出清雅的幽香,弥漫数十里,宛若积雪。康熙年间,诗人宋荦就任江苏巡抚,似乎就是专程来为这一景观当伯乐和代言人的。人称“心迹双清、沧浪之水”的廉吏宋荦,与邓尉山梅海心神相映,特意命名为“香雪海”,三个摩崖大字至今镌刻在山腰石壁上。
年岁末,亦即冬春相交之际,成多禄慕香雪海之名,一个人前往邓尉山探梅。那是香透百年的一场花事,因诗,更因诗人,而流芳于久久不绝的墨韵之中。
初见“香雪海”的梅,绵亘不绝,荡漾银海,像一则童话,更像一个哲理,难怪能聚焦所有诗人、词客、画师、书家的共同审美情感。
那些江南诗友都游过邓尉山、赏过香雪海,夏敬观、朱祖谋、俞明震、林开暮、文永誉、陈诗同等人刚刚同游。尤其吴昌硕更是有诗相诱:“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何时买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此诗不知作于何时何地何情何景,但此般感受当为诗人共性,而这样的情怀如何能不打动成多禄?
成多禄有意不先入为主,不让诗友左右自己的观感,选择了独步寻诗,寒夜兀立。他在苏州作诗甚多,大半遗失,至今没有墨迹表明他在香雪海留下过所“寻”之诗,恰如梅间沉吟、心神俱醉之体验此生难复。从邓尉山回到城内,吴昌硕作东,在家中的破荷亭里摆下酒宴,招集同仁为成公接风庆喜。几年后,忆及当年往事,仍有惬意盈怀:
我昔香雪访梅花,独步寻诗踏寒夜,归与胜流作文宴,新诗美酒两无价。破荷亭中我先至,继者诗人陈与夏,冲寒沤尹石芝老,风雪不须驴背跨,个中苦铁作主人,殷勤饯我北征驾。……(成多禄《自题吴缶庐郑大鹤商笙白合作设色胡卢》)陈锐和夏敬观来了,朱祖谋和郑文焯也来了,成多禄愿将邓尉山中的空前见闻与诗友分享。看景是一回事,听景又是一回事。听诗人融入主观心绪说出景中未曾感知的部分,比自己看景又多一分神往。有朱祖谋的词为证,题为《石州慢?听成竹山谈香雪海之游》:
客里光阴,啼过翠禽,春到南国。云凹小萼缄红,涧曲玉姿凝白。寻香一舸,际晚棹入空冥,湖烟销尽双崦碧。斜月独逡巡,料芳心难觅。休忆两京梅讯,羌管惊尘,未堪栖息。惯住天涯,换梦东风能识。伤春泪尽,可奈岁晚何郎,江城还听*昏笛。唤起五湖心,仗尊前吟力。所谓“五湖心”,典出《国语》卷二十一《越语下·范蠡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范蠡在帮助越王灭吴之后,认为越王是个“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的人”,因此改姓易名,乘舟载西施泛五湖而去。后遂用“五湖心”“五湖客”“范蠡扁舟”等典故喻功成心退、避祸远难;或喻悠闲泛舟、归隐江湖。的确,得遇香雪海这般绝世美景,谁还愿意在无趣的官场里沉浮,不如怀一颗五湖之心,在缤纷的花语中,去聆听*昏之笛。
成多禄,字竹山。与“多禄”之名相比,“竹山”之字更有诗意,甚至与“雪海”有对仗之工。彼时,成多禄正准备回家乡乌拉街与家人团圆过新春佳节,所以这次“文宴”也是饯行。画家商言志(字笙白)来得晚,引得大家都善意地嘲讽和责怪。吴昌硕提议罚他在纸上画一支大葫芦。“濡染大笔作肥瓠,数斗淋漓泼煤麝。众宾起舞说不似,赖有椽笔补造化,画者观者互喷薄,酒气至今犹可怕。”那幅由商言志草成、吴昌硕和郑文焯改笔的葫芦画作为友情与文宴的见证,被成多禄带回家乡以作纪念。
与“葫芦”一起带回的,就是吴昌硕的《香雪寻诗图》。无论是“葫芦”还是“香雪”,都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文人风雅。
如今已无缘得见此幅享誉吉林文坛之名画,还是从成公诗中的所见、所感来想象一番吧:
老蛟耸脊冻云折,月踏玻璃笛吹铁,千树万树埋香雪。邓尉之山深复深,美人名酒千*金,冷艳幽香开我襟。朝醉梅烟夕梅雨,我有新诗在何许,独立花前澹无语。(成多禄《自题香雪寻诗图》)读罢此诗,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一幅梅花遍野、诗人独吟的画面。吴昌硕并未陪同成公探梅,也是依据自己赏游的感受和成公描述的画面作了一幅《香雪寻诗图》,又名为《邓尉山探梅图》,但足以还原一个“身等神仙修福慧,心轻将相爱出闲”的诗人真容。众诗友纷纷为此图题诗,赵熙诗中更有“此心妙处宜香雪,满树梅花一竹山”之句,因想象力奇绝而被传诵一时。如果能有几分画功,我愿意用几道神来之笔来勾勒这帧超凡脱俗的场景来。
如果再加上陈锐的词,《探春慢?题成竹山同年香雪寻诗图》,似乎渐渐能有亲历之感:
轻暝笼寒,峭枝破腊,溪桥幽意如画。踏雪林深,提壶村近,还觉春心暗惹。消息东风里,料不许玉人先嫁。细看芳脸琼肌,盈盈犹自无价。凭向南云唤起,嗟老去何郎,孤恨难写。乱笛*昏,扁舟西崦,眼暗年时游冶。才作梅边客,梦翠羽啁啾今夜。有约疏离,月明长伴潇洒。人心总是难以满足。尤其在还原先贤往事时,我从来不愿意放弃一点一毫的蛛丝马迹。每有点滴所获,便兴奋不已。有很长时间,我一直在青灯古卷中努力寻找夏敬观和郑文焯题《香雪寻诗图》的诗。只知夏敬观有词《石州慢?题成澹庵香雪寻诗图》,郑文焯也有词,后人再题时曾用“大鹤韵”,但囿于视野而遍寻无果,却在无意之中或者说意料之外发现了从未有人提及的寄禅大师的题诗:
题多竹山太守《香雪寻诗图》城中春尚早,林际雪微明。月向高枝隐,香从冷处清。有诗寻不见,无意句还成。识得春来处,何须邓尉行?寄禅大师原名*读山,字福馀,湖南湘潭人,十八岁投湘阴法华寺出家,法名敬安,字寄禅,自号八指头陀。历主衡阳大善寺、宁乡沩山寺、长沙神鼎上林寺、宁波天童寺。光绪三十四年(年),也就是成多禄陪程德全卸职还山、第一次游历江南那一年,宁波成立僧教育会,寄禅大师被推举为首任会长。不知成多禄与寄禅大师如何产生交集,似乎也难以表明寄禅大师参加了年底诗友为成多禄饯行的一系列活动。他一生爱梅,被称为“白梅和尚”。他的诗充满哲理,或曰禅味。民国元年(年),中华佛教总会成立,寄禅大师曾到北京保护僧产,仅仅月余,却因受辱于官员而不幸圆寂于西郊法源寺。我心中臆想出来的他与成公在异地再续前缘之念,自然成为泡影。
三
自春暖花开之际陪程公就任江苏巡抚,至年底已近八个月。累日的寄情翰墨、出游唱和丰盈了成公寂寞的幕府时光。案牍之劳形多少还是有些的,但远不及在东北时那样辛劳忙碌和身心羁绊,日常呈现出来的便是诗人本色。也有诸多闲暇时光,可以一个人到旧书摊上买书,往往有在东北家乡不易遇到的意外收获。购得的精本,一一钤上吴昌硕所治的藏书之印,亦是客居江南的一桩乐事。
在苏州,成公编辑印制成《成氏家谱》十卷,座师朱以增亲自作序。这次回到东北,准备将族谱分发给族人收藏。除了有吴昌硕所设文宴饯行外,还有郑文焯召集的消寒诗会第三集,“澹堪(成多禄号澹堪)马首欲东,切情忉怅,走订今夕移尊鼎合居后楼,为之一饯,已折柬相邀……”(郑文焯致夏敬观书)。参加者有夏敬观、吴昌硕、朱祖谋,还有初次相识又将分别的郑孝胥之弟郑孝柽。多情自古伤离别,不知可有“骤雨初歇”,唯其意缱绻,动人心怀。
第二年重返苏州之时,已是初夏,巡抚衙门被革命的氛围笼罩着。到了这时候,他和程德全心有分歧,走的已经不是一条路了,最终在辛亥革命爆发后分道扬镳。
告别的时刻猝然到来。这次再回东北,是永别官场,亦可能是永别苏州。成公最心痛的,却是永失知己。所幸的是,一生中得与香雪海相遇,他应该没有任何遗憾了,也不致给没有友人折柳相送的过于仓促的离别留下过多悲怆。
朱祖谋在《石州慢?听成竹山谈香雪海之游》一词里,似乎早已预见到成公的解甲归田,“唤起五湖心,仗尊前吟力”,说的就是成公香雪海寻诗,足以勾起归隐江湖的愿望。他还有一首《金缕曲?落梅》,竟明确提示“用竹山韵”:“冷落雪香亭前路,换青禽、与听销*曲。肠断尽,委横竹……”我不懂词,不知何谓“竹山韵”,宁愿理解为竹山作词所用之韵。竹山是成多禄字号,该不是见了香雪海才有词吧?该不是把一生中绝无仅有的词留给了独一无二的香雪海吧?即便与成公名号无关,也该是缘梅忆人,怀念起与竹山在一起的时光吧。
民国初期,成公隐居吉林故土。对于常年羁旅他乡的游子,故乡风物别有一番亲切和慰籍。忆江南,却仿佛隔世。“卷中香雪成追忆,冷落梅花又几年?”他的诗中,开始屡见怀人之作。怀念最多的,当然是姑苏的诗友,连同姑苏的梅,姑苏城外的山水和园林。岁月清寒,终需一场心灵盛宴来温暖——那段拜师访友、诗词唱和的日子交织成生命最华美最丰盈的段落,愈是时空远隔,愈是真切可辨。
……
年来怀旧悲风尘,何处桃源缚茅舍,挂起西窗放胆眠,一头倒卧胡卢下。(成多禄《自题吴缶庐郑大鹤商笙白合作设色胡卢》)那幅彩绘葫芦和香雪寻诗图一样,凝聚了太多的唯美时光和相惜情感,的确可以安慰一颗孤寂和落寞的心。毕竟,他的生命曾和梅花一起绚丽地绽放过。“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每每拿出葫芦图欣赏、把玩,都会忆起流金溢彩、衣袖飘香的往事。
但回忆里再多的诗情画意、人境壶天也遮掩不住一场场呼啸而过的风起浪卷、大地云烟。进入民国以来,大半生被儒学浸染的成多禄无法面对千年未有之变局,开始以清遗民自居,谢绝所有再度出山的邀请。像青年求学时一样,他从皇家贡地打牲乌拉城(今吉林市龙潭区乌拉街满族镇)再次移居吉林乌拉城(今吉林市区),自筑新居,辟小园聊以自乐。闲时自题《香雪寻诗图》,自题设色葫芦,他已经不准备从往事里走出来了。但最终让他走出来的,还是诗。命运轮回,一颗跌落到尘埃的心,还是要被诗重新烘托出高贵和优雅来。
四
松江修暇社是时任吉林省长郭宗熙组建的,成员除成多禄外,都是他从湖南家乡带来的幕僚。北山雅集上,众诗友一览《香雪寻诗图》,莫不钦羡于绵延数年、至今余温尚存的江南雅事,纷纷题诗相赠。“尘羁才脱便身轻,巾履萧然野意生。”成公自己的诗中,确乎流露出一颗闲云野鹤之心。“画图不减前游乐,丝竹难为此日声。”恍惚中,江南往事依稀重现,是多么令人欣慰、令人享受的惬意时光啊。一经说起,便口舌生香。
题澹堪《香雪寻诗图》,调寄南浦颐庵(郭宗熙)芳讯透天涯,问东风,怎奈孤山偏早。正江国*消,关心处,楼畔啼禽催晓。骚情未减,只今休说何郎老。哀怨玉龙吟不断,算是相思多少。扶筇才过溪桥,春寒犹勒,觉琼怀杳渺。瑶台近,曾忆梦中频到。娟娟月皎,倩谁金屋安排好?生怕成阴枝渐绿,回首西崦云绕。郭宗熙,字侗伯,光绪进士,日本法*大学毕业。归国任翰林院庶吉士,长沙府中学堂监督。年,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出镇关外,在奉天成立森林学堂,调郭宗熙任学堂监督。此后历署珲春副都统、吉林省东南路分巡兵备道、吉林交涉使、吉林提学使、吉林教育司司长、吉长道尹并兼长春交涉使、吉林巡按使、吉林省长兼中东铁路督办等职,在吉林凡十二年,直至年辞去省长职,隐居于天津日租界。
成多禄与郭宗熙的第一次人生交集,就是在松江修暇社。成多禄移居京师后,郭宗熙赴京,还曾与成多禄同游颐和园昆明湖。年8月,郭宗熙受聘为国立京师图书馆馆长,成多禄为副馆长。那是郭宗熙隐居后的重新出山,也是成多禄在民国北洋*府的首次任职。人生际会之事,谁能说得清楚?一年后,北京城头变幻大王旗,成多禄返回东北。年“九一八”事变后,郭宗熙事伪投敌,在伪满洲帝国成立后任尚书府第一任大臣,不到一年便病故。
正是因为与成多禄的几段交往,我才对郭宗熙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