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张伯驹,出身名门,是直隶总督张镇芳的儿子,是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的侄儿。他和张学良、溥侗、袁克文一起被誉为“民国四公子”。家财万贯,却为收藏国宝散尽家财。他一人捐赠的文物,竟撑起了故宫博物馆顶级书画半壁江山,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是集收藏、书法、诗词、戏剧为一身的我国一代艺苑宗师。
书画家、文物鉴定家启功称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
年3月,张伯驹出生于河南项城。他6岁那年被生父张锦芳,过继给做总督的伯父张镇芳。这一举动,彻底改变了张伯驹的一生。张镇芳是光绪年间的进士,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之内弟,历任直隶总督、河南都督等职,位高权重,家财万贯。
张伯驹天资聪颖,7岁入私塾,9岁能写诗,被老先生们都称之为“神童”。因此,深得张镇芳的喜爱。为了造就儿子的锦绣前程,张镇芳早早送他进入英国人办的书院读书。毕业后,又被送进*阀曹锟、吴佩孚等部,先后任过提调参议等职。
虽然生于官宦之家,但生性淡泊的张伯驹,十分鄙视官场的尔虞我诈、争逐名利和腐败之风,自觉做*人是一种“耻辱”。于是,他不顾双亲的反对,退出了*界。从此,过上了写诗作画、看戏唱曲的生活。
张伯驹虽然纨绔不羁,却不同于其他的富家子弟,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博,从不西装革履,长年一袭长衫。他生性淡泊,也不故作清高刻薄,喜欢名士交涉。喜爱书画名品,经常为了收藏名品字画一掷千金。父亲让他打理银行事务,他却只一门心思读书听曲儿,闲时便背着手去书画行里闲逛,只要看中,再贵也一定要买下来。为此,母亲整日在家哀叹:“让你做官不去,让你开银行不好好开,就知道花钱买字画!”
不久,任商业银行董事长的父亲生病去世。临终时,握着张伯驹的手道:“你要支撑起这个家,照顾好母亲啊!”
张伯驹这才担任了盐业银行董事长兼总稽核。虽然不屑“商人斤斤计较,坑蒙拐骗,毛票换大洋事”,但担任了董事长一职,自然少不了应酬。一次,在上海应酬的张伯驹,却无意中遇上了一个名叫潘素的女子。
潘素生于年,是前清状元宰相潘世恩之后。到她父亲那一代,家道中落。母亲出自名门,从小就教潘素女红与音律。不幸的是,潘素13岁时,母亲病逝,父亲很快将家产挥霍一空。不久,继母王氏便将潘素卖到了上海妓院。潘素生得清秀妩媚,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很快红透了整个上海滩,还获得了“潘妃”的美誉。
张伯驹一见潘素,惊为天人,才情大发,提笔而就一副嵌字联:“潘步掌中轻,十里香尘生罗袜;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
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张伯驹寻问他人得知佳人是有“潘妃”之称的潘素后,暗下决心,发誓要娶潘素。遗憾的是,潘妃早已名花有主。国民*中将臧卓早已相中潘妃,臧卓得知潘素结了新欢,便把她软禁起来。无奈之下,张伯驹只好托人买通了臧卓的卫兵,趁臧卓离沪办事时,趁机“绑”走了潘素。
潘素见到张伯驹后,两眼已经哭得通红。然后两人立刻逃到北京,迅速结婚。这一年,张伯驹37岁,潘素20岁。结婚后,张伯驹深感潘素聪慧非常,又请人教潘素画山水画。从此,夫唱妇随,尽享诗画唱和之乐。在潘素的支持下,张伯驹更加醉心于名品字画,整日里四处寻访名家,收集奇珍异宝。
有一年,与张大千有着“南张北溥”之称的溥儒,想要把西晋陆机的《平复帖》转卖给外国人。《平复帖》是陆机真迹,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文字手迹,上面盖满了各朝各代名士的印章,素有“中华第一帖”的美誉。
张伯驹听到溥儒要把《平复帖》卖给外国人的消息后气得跺脚,如此无价之宝,一旦流失海外,必成千古之恨!于是他立刻找到溥儒,问《平复帖》要多少大洋才卖?溥儒张口便要20万,一毛钱都不能少。张伯驹拿不出20万,实在有心无力、无可奈何,也就只能作罢。
直到年,当张伯驹得知溥儒母亲病危,正是缺钱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借出一万大洋,这令溥儒愧叹不已。最后,在旁人的撮合下,溥儒才终于答应把《平复帖》以4万大洋的价格卖给了张伯驹。
张伯驹为中国保住了这一无价国宝。此后,张伯驹又陆续买下了李白真迹、杜牧手卷、*庭坚书法等,十多卷珍品。而其代价是变卖了家中在京津两地的几乎所有房产。
年的一天早上,寄居上海的张伯驹正要出门办事,迎面走来三个大汉,绑走了张伯驹。不久之后,潘素接到了电话,绑匪称要万赎人,没有万就等着收尸。这可急坏了潘素,一时间怎么拿出来这么多钱?别说万了,万也凑不到啊!情急之中,潘素想到家中收藏的字画。正当潘素准备变卖字画赎人的时候,经过多方斡旋,潘素终于见到了张伯驹,此时的张伯驹,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可见到潘素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宁死魔窟,也不要变卖字画!你救不救我,都不要紧,我珍藏的那些字画,就是我死了,你也要替我保护好!”
没过多久,绑匪害怕事情闹大,就把张伯驹交给了上海当地的的一个伪*头目。潘素去要人时,伪*头目一张口便要20根金条,无奈之下,潘素也只好四处借债,才赎回张伯驹。张伯驹曾经对潘素说:“我死了没什么,那些收藏品才是我的命。”
潘素也深知这些收藏品对于张伯驹的意义,一直都细心保管,不敢有半点懈怠。北平沦陷的时候,为了保护国宝,潘素将这些名品字画,都缝进了被子里,一路担惊受怕,最终才把它们带出了北京。
年,古董商人马霁川在北平拍卖一幅素有“天下第一画卷”之称的珍品《游春图》。
这幅画布局得当、运笔细腻,乃隋代著名画师展子虔传世的唯一作品。当时抗战已经结束,故宫正广泛收购民间珍品,张伯驹闻言之后,便请求故宫买下这幅传世名作,以免流失海外。马霁川却张口要价两*金,故宫方面没有那么多钱买。就在此时,有外国人称有意购得此画,张伯驹气得捶胸顿足,连忙放话给马霁川:“此卷有关中华民族的历史,万万不能出境。如果有谁为了多赚金子,把它转手卖给洋人,谁就是民族败类,千古罪人!我张某决不会轻饶了他!”
马霁川也有些怕了,就松了口说:“两*金,有钱来拿!”
尽管价钱已经减少了,可对于家财散尽的张伯驹来说,这笔钱也不是个小数目。为了凑够买画的钱,张伯驹只好变卖了弓弦胡同的宅子,而这个宅子在京城之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大太监李莲英的宅院,仿颐和园排云殿规模而建,构建之宏伟,实为罕见。
卖了宅子凑够了钱,张伯驹便立刻前往马霁川处买画,可没有过多久,就愁眉不展地回来了。潘素一问才得知,是马霁川托辞*金成色不好,竟要追加20两*金。此时已经是家徒四壁的张伯驹,哪能凑出这么多钱?无奈之下,潘素只得回到房里,将多年来珍爱的金银首饰,一应拿到当铺里当了,才凑够了钱,终于买下了这幅《游春图》。
后来,南京总统府遣人来买,并称愿意出两*金买下《游春图》,张伯驹一口拒绝,称:“伯驹旨在收藏,贵贱不卖,恕君海涵。”
这些张伯驹用了半生守护,不惜倾家荡产,宁死不卖的国宝,却在年时,全部捐献给了国家。其中包括《平复帖》、《游春图》、《杜牧手卷》、《范仲淹手卷》等,8幅一级珍品。这8幅作品,拿出任何一件来,都是价值连城,不可估量。
时至今日,这些珍品都是故宫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当*府意欲奖励张伯驹20万元时,张伯驹一口回绝,只答应收下了一张文化部颁发的奖状。当有人问起,为什么会无偿捐献这些珍品时,他说:“不知情者,谓我搜罗唐宋精品,不惜一掷千金,魄力过人。其实,我是历尽辛苦,也不能尽如人意。书画皆古人性灵之所托,吾族文化居世界之先位,真可睥睨外国。*金易得,国宝无二。我买它们不是为了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
然而一年之后,张伯驹却被打成了“右派”。年轻的时候,张伯驹就喜欢听曲儿,还曾经跟京剧大师余叔岩学过戏,后来为了发扬“国粹”,张伯驹创立了“国剧会社”。建国后,为了响应“百花齐放”的号召,他拉了一帮老艺人排演戏曲《马思远》,没想到却被人扣上了封建余孽的帽子,打成“右派”。
解放时期,张伯驹曾和陈毅有过交往,经常在一起下棋,陈毅得知此事之后怒斥道:“张伯驹一个读书人,为国家捐了那么多东西,怎么可能是右派?”
张伯驹却并不感到恼怒,还说:“戴什么帽子,我倒无所谓,一个渺小的凡人,生死得失,无关大局。但要说我反动,实在是有些冤枉。”
对此,陈毅还曾赋诗一首,送与张伯驹: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年,吉林博物馆候补有缺,陈毅便安排张伯驹夫妇,去长春做文物鉴定工作。临行时,谈及此事,张伯驹也只是恬淡笑道:“国家大,人多,个人受点委屈难免,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画也有过差错,为什么不许别人错送我一顶帽子呢?”
到了长春之后,张伯驹将毕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博物馆里的工作人员。还将30多件收藏品,一并捐献给了吉林博物馆。其中包括张伯驹最为珍爱的一幅,南宋时期的《百花图》。此画不仅是我国现存的第一位女画家的作品,对于张伯驹来说,还有更加重要的意义。他说:“我终生以书画为伴,到了晚年,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件珍品,每天看看它,精神也会好些。”
就是这样一幅重要的画作,张伯驹依旧选择了捐献给国家。就在此时,更大的浩劫来了。
年,张伯驹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隔离审查之后,被下放到吉林舒兰县插队。此时的张伯驹已经年近70岁,舒兰县派来的人一看,拒绝接收张伯驹夫妇,说:“这么老的一个老头子,难道要我们养他不成!”
张伯驹和潘素老两口冒着大雪赶回北京。回到北京后,老两口才发现,原先的宅子已经成了大杂院,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无奈之下,两人只得找了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小房子住下来。
没有户口,也分不到粮票,只能依靠朋友接济度日。谁能想到这个曾经挥金如土的民国公子,迟暮之年竟却落魄至此。生活的清贫并没有让张伯驹自哀自叹,相反,夫妇二人依旧在家赋诗作画,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张伯驹与当时许多被侮辱和诬陷的人不同,他没有选择痛心疾首、愤愤不平,而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对此,红学大家周汝昌也感叹道:“我深深觉得,他为人超拔,是因为时间坐标系特异,一般人时间坐标系三年五年,顶多十年八年。而张伯驹的坐标系大约有千年,所以他能坐观云起,笑看落花,视勋名如糟粕,看势力如尘埃。”
张家鼎盛之时,曾经有10个管家,有4个负责中西餐的大厨。每逢会客,席间皆珍品无数,令人叹为观止。可多年之后,画家*永玉在饭馆偶遇张伯驹时,只见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小桌前,桌子上放的有红菜汤一盆,面包果酱,小碟*油二小块,先生缓慢从容,品味红菜汤毕,小心地从口袋取出一块小毛巾,将抹上果酱及*油的四片面包细心包裹,提小包从人群缓慢隐去。
*永玉事后不禁感叹道:“能喝此蹩脚红菜汤,先生真乃大忍者也!”
年陈毅去世,张伯驹闻言悲痛不已,连忙前往吊唁,可碍于“反革命”的身份,张伯驹被挡在门外。无奈之下,张伯驹只得手书一挽联,被放置在了会场的角落里。
追悼会上,毛主席无意间看到偏角里的这幅挽联,问:“书法好,词也好,这是谁写的?”
陈毅夫人张茜一听,忙说:“是张伯驹送来的!”
毛主席问:“他现在还好吗?”
张茜便如实讲述了张伯驹夫妻的处境。毛主席听后,不觉慨叹,嘱咐身后的周恩来说:“你去安排一下吧!”
就这样,张伯驹进入了文史馆,潘素则进入了中国画院。除了宠辱不惊、生性豁达之外,张伯驹待人接物也从未有过派头,在后辈面前,从来没有端过架子。
红学大家周汝昌和张伯驹熟识之后,每次到张伯驹家中拜访,自行翻阅藏书字画。想来便来,想走就走,一点也不必拘礼。
收藏大家王世襄,一直想研究《平复帖》上的印章,但又不好开口,苦思许久之后,才提出请求。谁知张伯驹听完之后说:“你每次到我家来看,实在是太麻烦了,不如拿回家去仔细地看吧!”
王世襄大喜过望,连忙捧着《平复帖》小心翼翼回到家中,生怕有丝毫闪失。
年阴历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大红灯笼挂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张伯驹因医院。医院之后,张伯驹被安排住进了一间8个人住的病房。寒冬之中,病房里嘈杂非常,条件十分简陋。84岁的张伯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目睹着旁边一个个病人死去,情绪十分低落。
张大千的孙子前去探望张伯驹时,张伯驹只得有气无力地握着他的手,默默流下眼泪。两天之后,病房中又死了一个人。张伯驹的病情急转直下,变成了肺炎。
年2月26日,张伯驹停止了呼吸。
追悼会上,挽联如雪。经济学家千家驹感叹道:“我参加八宝山追悼会不知道多少次了。很多人悼辞上无一例外地写着‘永垂不朽’。依我看,并非都能永垂不朽,真正不朽者,张伯驹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