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和枕头
文/祁警宇
大年初一,外面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年味很浓,可是屋里的气氛却有点儿剑拔弩张。
舒兰气狠狠地数落:“年年你要大年初二回去,初二本来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我是就住在娘家门口,我住在娘家门口容易吗?事事得想周全。你是外来落户,我怕得罪了人,人家为难你,又怕在娘家门口丢脸,整天陪着笑脸哈着人家。年初二我不得给各家送东西吗?我不得准备饭菜,从初四开始请人家吃饭吗?你非要初二回你家,你把我劈开使吧!回家还得给拿东西,大米非得装一口袋,年前给送的,年后给装半袋为啥不行?初六回去能死吗?你急啥?别的兄弟都不给东西,次次就我得拿东西,我不拿就该死!今年不管哪天回去,我就不给拿大米,你能咋着我?”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大铭嘴笨,也不会吵架。听着媳妇的数落,气得脑门青筋暴涨也不会回嘴。只是一个劲儿地嘟囔:“我就明天回去,我就明天回去!我爸病了,你不回去拉倒,我带孩子回去!”
两口子一个大嗓门嚷嚷,一个小声嘟囔,互不相让。俩孩子大眼瞪小眼,不敢劝,劝谁都会挨骂。
大铭在乡里上班,老家在山沟里。当年因为是乡里不多的高中生之一,毕了业乡里就给安排了工作。上班的地点正好在舒兰她们村,经人介绍认识了舒兰。大铭个高长得好,舒兰白净、苗条,梳着两条大辫子,整个人水灵灵的。结婚后把家安在了这个村,户口也就迁过来了。虽然户口迁来了,但是大铭不算是倒插门。住在岳父门口自然没有在自家地面上自在,好在大铭人老实,有才华、有礼貌,岳父这边的人对他的印象都特别好。加上舒兰会说话会办事儿,这些年也没什么事情,转眼俩孩子一个十六,一个十二了。
每年过年的时候,他们腊月回父母家一次,正月再回去一次。每年年前回去时,老妈都杀猪、做豆腐,准备年货给带回来。一般年后也就初六七再回去看看,住一宿就得了。舒兰她们村沿河,主粮是大米。大铭老家在山沟里,主粮是玉米,常年的玉米面饼子和大碴子粥。所以,每次回家舒兰都给带一些大米回去。随着其他兄弟的成年成家,每次回去团聚时,也就舒兰一家大包小包地给拿东西,其他兄弟都是空手回去。时间一长,舒兰心里就不平衡、不高兴了。这不,年前刚回去给带了半袋大米了,前天晚上听邻居传话,说父亲病了,重感冒,发烧、咳嗽挺厉害的。大铭急了,非要初二就回去,并且要再带半袋大米,为了这个事儿,两口子大初一的卯上了。
吵吵一个上午,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步。下午开始下雪了,还越下越大,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大铭心里着急:雪要照这么下一宿,明天就回不去了。回家都是山路,自行车骑不动,推着又沉。不骑车东西咋带呀,大过年的,总不能真空手回家呀,邻居得笑话死!
大年初一的晚饭下午一点钟开始吃,看着一桌子鸡鸭鱼肉,大铭像嚼腊一样,人也无精打采的。舒兰嘴上不言语,心里还生气:爱吃不吃,反正明天就是不回去,雪不停才好呢!
一个下午,雪下得没脚脖子了,天快黑的时候又刮起了北风,这风刮的人透心凉。还好,夜里雪停了。
年初二一大清早,舒兰一家还没起来呢,就听见大门被拍的哐哐响,听不清外面的人在喊什么。赶紧起来,开门一看,是邻居家二哥。二哥冻得直哆嗦,对舒兰说:“他大姑,西头大娘死了,咱们得帮忙去!”舒兰满脸懵:“哪个大娘啊?哪门的?”家族大就是这样,一个村子没外姓,族谱上七个辈分,每个辈分的都很多人,分支众多。二哥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急的,直跺脚:“西头,五门儿,旺子他妈!”舒兰知道了,这个“五门儿”虽不是近支,可是那大娘人最好,和自己也处得来。那年大铭要在村里落户,需要村民表态,老太太第一个举手同意的。必须得去看看,二哥擅长处理白事儿,自己给帮帮忙。
旺子妈快八十岁了,生了四个闺女三个儿子,孩子们早就都成家了,老伴儿死了十几年了。当年老伴儿一死,儿子们就分了不多的家产,可谁也不要老妈。找家族里辈分较高的长辈出面给说和几次,都解决不了旺子妈养老的问题。最后没办法了,旺子妈自己住进了老伴儿还在世时盖的放柴火的棚子,冬天透风夏天漏雨的,自己凑合做饭,还种着自己一口人的地。到去年夏天,实在干不了活了,村干部出面强压,才说定了:三个儿子每人送十天饭,从老大开始轮班,十天一轮换,已经轮了半年了,这怎么大过年的人就没了呢!
舒兰和二哥一起往村西头走,心想:大铭用不用过去,看看情况再说吧!到了五门那条胡同,就看见旺子家门口围了很多邻居,简陋的灵棚搭在大门外胡同里。舒兰奇怪:“这灵棚咋搭在外面啦?不是都搭在院子里面吗?”二哥没抬头,哽着嗓子低声说:“死门外了!早晨邻居起来放鞭炮,开始以为旺子把一段木头放门口了,因为雪盖着,就没在意,过一会儿才看清是个人。这么一嚷嚷,邻居们出来拨开雪一看,才看清是旺子妈。这个十天,轮到旺子送饭。住旁边的二婶子早上说,昨天下午吃过饭后,旺子一家一直在她家玩纸牌到半夜,问他给大娘送饭了吗?旺子媳妇说送了。看这样子,估计没给送饭,大娘是饿了,来找饭吃的——”二哥说不下去。舒兰心里堵得难受,跟着哭了出来———
上午,老太太的几个闺女回来了。几个儿女就顾着打嘴架,吵吵谁该出钱办事儿、谁该买装裹衣服等等的问题。就顾着闹,争取自己不掏钱,就没人问问老太太怎么就死在了门外。帮忙的近支亲属默默地干活,没人言语,也没人劝架。围观的邻居大家私底下撇嘴:也不嫌丢人,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才好呢,几个没心肝的货,狼心狗肺,白养他(她)们!旺子两口子抢着把灵棚搭在自家门外,不就是图着收点随礼嘛!
吵吵到最后,也只是决定用老太太的旧棉衣做装裹衣服,一套旧被褥铺棺材里面,可是老太太的枕头破了,没有枕头。为了这个枕头,旺子媳妇和二姑奶奶你揪我头发我抓你脸地滚在了雪地上。舒兰面无表情,心里不屑,对支应这堂白事的二哥说:“我去给找个枕头吧!”二哥问:“怎么找?从家里面拿个旧的你不膈应吗?”舒兰愤愤地说:“我膈应啥?如果不吉利该死谁家的人?如果大娘有灵,会找我吗?不知道应该是谁膈应呢!”二哥叹口气,没接茬。
舒兰擦了眼泪转身出了胡同,胡同外围着很多人,舒兰儿子和闺女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面,看见妈出来了,就跟了过来。
儿子气愤地说:“妈,他们说大姥姥死在大门外了,纯粹就是饿死、冻死的,太可怜了!大过年的,几个舅舅可真缺德,我要是她孙子,我以后也这么对他们!让他们住猪窝!”舒兰愣住了,看着儿子稚气的脸和严肃的表情,心里诡异地觉得儿子的话不是一层意思。
舒兰匆忙地给缝着枕头,心里想着事儿,等枕头缝完了,也打定了主意。
送枕头临出门时,她把俩孩子叫了过来,问:“你爸呢?早晨吃饭没有?”闺女说:“早晨吃了饭,我爸就去西屋写字了!看着很不高兴。还让我问您我们用不用到大姥姥家去呢!”
舒兰对儿子说:“你们不用去,太乱。你俩也不许出去玩了,去,跟你爸说,找个大点的编织袋,密实的那种,灌一口袋大米把口扎紧;去小卖铺给你爷爷搬一箱二锅头;再去药店给开点感冒药;还有,把你爷爷奶奶常吃的去痛片给买二百片。你们三个拿上东西先回奶奶家吧,和奶奶说,我后天回去。这次咱们在家待到初七,初八回来再请你姥爷、舅舅们吃饭!你爷爷吃了药要是不管用,就去大队诊所找高大夫,他是我同学,让高大夫给看看,就说先看病,我回去给钱。”
闺女听了这话吃惊地张大嘴巴,还咽了口吐沫。看着闺女的表情,舒兰不耐烦地催:“快去呀?都九点了!”
儿子说:“您自己咋不和我爸说去呢?”舒兰瞪了儿子一眼,嘴硬地说:“滚一边去!”自己走了。
舒兰闺女还没从惊讶中缓过来,仰着脸,对哥哥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磨叨了?还这么大方?这是唱哪出?”
舒兰儿子看着妹妹:“就你这表情,和地主家傻丫头一个样!”
妹妹:“我——”
不等妹妹说话,他自己就去找编织袋了。